村上春树新作 《城镇和它不确定的墙》:影子/墙壁/城镇/精神病患们(街とその不確かな壁)书评-钻石棋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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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速读完村上春树新作《城镇和它不确定的墙》。
阅读村上的一个视点,是从神经症的角度去观察他的小说人物。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我阅读了第一本村上:《挪威的森林》。以直子为代表的精神病患形象,带给我第一声共鸣,成了我深入村上文学世界的一条线索。
我个人患有“选择性失语症”,在特定的场合下,身体和思想像被坚固后的熔岩束缚,没办法自由讲话,身体动作也会变得僵硬。这种情况会出现在一部分生活场景下,比如初中时代,我在自己的班级里几乎没有主动讲过一句完整的话。而在另一些场合下,我又可能是一个相对活泼的人。
当直子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往后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崩离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挪威的森林》第一章,林少华译)”,我马上就理解了她的状态,并且这句话也原封不动成为我的谶语,解说了我的过去,预定了我的将来。
文学评论的谱系里,有一脉从“病迹学”角度分析小说人物的传统。村上春树的小说人物里,一直延续了一个精神症的世界。从《挪威的森林》里的直子,到《1q84》里的深绘理,再到新作 《城镇和它不确定的墙》里的精神病患们 :
1 你(我的恋人)
2 子易辰也
3 咖啡店的女主人
4 黄色潜水艇少年
新作的背景设定,是一篇被村上自己雪藏的中短篇小说《城镇,和它不确定的墙》,发表在1980年第9期《文学界》上。五年后,这个故事被发展成《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双线平行故事中“世界尽头”的部分。但作为平行结构,两部分文本长度却相当不平衡,“冷酷仙境”占了大头,大约为总文字量的十分之七,而“世界尽头”只占整部小说的三成。
小说里的比喻依然精彩,如“恋爱是一种没有包含在医疗保险里的疾病。”“当我穿上裙子,就觉得自己变得像诗里的几行句子。”“就像住在地球上的我们只能看见月球的同一侧,我永远只能看见她的正面。”
村上在新书的后记里说,这个故事的内核有对自己非常重要的东西,一个作家很大程度上是对同一个故事型不断进行改写和重塑而已。而当时自己笔力不足,总觉得像鱼刺卡在喉咙。于是将近40年后,村上在它的文学里再次逼近那个城镇,必须再次回到那里不可!
小说创作期间,世界正经历着漫长的瘟疫。村上除了坚持跑步,定期去东京电台去做一档叫《村上radio》的音乐广播,偶尔在早稻田大学“村上文学馆”举行对谈,几乎闭门不出,听着自己收藏的大量唱片,捣鼓出一本谈音乐的小书,就在秘密写作这本新长篇。第一部分几乎沿袭了《世界尽头》的世界观(只修改了个别词语,“一角兽”改为“单角兽”;“门番”改为“门卫”),并尝试了第二人称叙事。单双章节分别以“现实世界”和“那座城”交替进行。主人公是十七岁的少年“我”(日语中“现实世界”的第一人称为「僕」,“那座城”的第一人称为「私」)和十六岁的少女“你”。第一章比重占全书三成不到。本来村上想写到此处就停笔,但半年后觉得故事没完,又写出一个更长的第二部,占全书的六成以上。最后的第三部很短,只占全书的百分之八。
从某种意义上说,第一部分是对旧有故事的改写,而从第二部开始,则是一个全新的“那之后”的故事。不过村上世界的元素依然健在,墙壁,洞穴,梦,意识,幽灵,灵魂,影子,图书馆,古梦,当然还有音乐(这次音乐出场较晚,小说进行到中途才终于在一家没有名字的咖啡店响起)。
影子:
1980年版《城镇,和它不确定的墙》中,我和影子最终逃出了那座城。
1985年《世界尽头》中,我最后选择留在那座城里。
“世界尽头”部分,第32章,我与影发生争执,影告诉我“完全世界”运行的真相。残留心的人,将在森林里徘徊,像《华氏451度》的孤咏者。
第34章,我决定逃走,与图书馆女孩对谈,打算为女孩从混沌中找心。
第36章,手风琴和女孩的妈妈关联,从而和女孩的心关联。他从手感的音阶里想起《丹尼男孩》,女孩想起眼泪,眼泪想起独角兽的头骨。头骨想起光线。
第38章,出逃。终章,“我要留在这里”,我说,“我发现了到底是什么东西制造出这个街了。所以我有义务留在这里,也有责任。你不想知道是什么制造出这个街的吗?” “不想知道。”影子说。“因为我已经知道了。这种事情老早就知道了。制造出这个街的是‘你自己’呀。你制造出一切的一切。从墙、河川、森林、图书馆、门、冬天,从一切到一切。这水潭、这雪也是。这么点小事我也知道啊。”“那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如果告诉你,你不就会像这样留在这里吗?我无论如何都想把你带出外面。你应该活的世界好好地在外面呢。”影子跌坐在雪中,头往左右摇了几次。“我有我的责任。”我说。“我总不能丢下自己任意制造出来的人们和世界,自己一走了之吧。”我重新带好帽子,和影子永别。
2023年新作《城镇和它不确定的墙》中,村上消解了“本体/影子”的二元对立,以为是本体的可能是影子,以为是影子的可能是本体。本体可能变成影子,影子也可能变成本体。这一点村上曾透露是受安徒生一篇叫<影子>的童话影响。
第一部结尾,影子带着我来到水洼处,“这个水洼和墙外的世界相连,只要我们钻进这底下的洞穴,从墙壁下边游过去的话,就能从外面的世界探出头”,影子说。影子问我害怕吗?我说虽然已经不害怕了,但我不能从这里离开,你一个人回去吧。到这里为止,故事的展开和《世界尽头》几乎一致。但从后面的章节可知,回到现实世界的影子,竟然逐渐变成了本体,并拥有了一个自己的影子。近三十年后,他突然辞职,托公司的后辈给自己找了一个图书馆长的工作,地点在福岛县会津附近的一个偏僻山村里,离海很远。在那里,他认识了已经成为鬼魂的老馆长子易辰也,并从代理执行人添田那里了解到他的身世。图书馆里还有一个经常穿着《黄色潜水艇》卫衣的少年,成为故事发展的重要线索。“本体和影本来就是表里一体”,黄色潜水艇少年说。
墙壁:
关于墙壁,小说里说,它是老早就在那里的,地位和历史不容置疑。墙有八米高,红砖砌成,全部严丝合缝,没有一点破损。主人公曾花两周时间,沿着墙壁走了一圈,并在便条上画出了墙壁绵延的形状。但之后再去的时候,发现墙壁改变了位置,是“不确定”的墙壁。墙壁的出现最早是用来隔绝一场瘟疫,一场永不完结的瘟疫,灵魂的瘟疫。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墙壁开始拥有自己的意志,拥有了独自的生命力。
只有飞鸟可以自由往来于墙壁内外。门卫似乎也有特别的免疫力,可以打开城门,暂时到城外去。通往外部的另一个出口,是影子带我去的水洼,里面有深邃奇形的洞穴,如果能摆脱恐惧,又不被卡死在里面,潜水可以游到墙外去。
关于1980年被封印的同名中篇,村上说缺陷是被题材牵了鼻子走,但不够小说的厚度,导致有点露馅,小说的意志没能覆盖题材。隐喻过多,而文本过窄。同名中篇中的墙壁,强调的是一种绝对的安全感。《世界尽头》中的墙壁,则成了限制自由的象征。而新作中的墙壁,是作为一个不确切的境界出现的,“即使穿越了一堵墙,它的前面还有别的墙”“或许是从想象里诞生的”,解消了传统的二元对立: 自由/非自由, 安全/不安全。
城镇:
关于城镇的形状和结构,村上曾在《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第一册的卷首给出一张详图。整体是一个大脑的形状。新作16章开头写到“就像人脑被分为左右那样,城镇也被那条河大体分为南北两半。”城市里没有时间,不需要太多的食物和语言,不需要太多的好奇心。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里的“冷酷仙境”即“心”;“世界尽头”即“脑”。日文中的心,即意识。“冷酷仙境”即意识世界,代表不存在的存在。“世界尽头”即大脑世界,代表存在的不存在。要理解“世界尽头”的世界观,要先理解“哲学殭尸”的思想实验,即刨除“感质(クオリア)”=“主观感受”的世界。《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第24章,主人公意识到音乐与感质的神秘关联,借由寻找乐器来回忆感质。1980年的老中篇里,村上一开头就写到了语汇的消失。茂木健一郎曾指出语言是感质的一种,而感质是意识的基础指标。语言的消失,即意识的自由度的消失,也是进入那座城的途径。
村上在新作里定义意识:“意识是大脑觉察到其自身的物理状态。”进一步说,意识是人类在自然进程中获得的一种自由度,被叫做自由意识的现象。我们可以主动做出选择,在相同的环境下,我们可以决定自己伸出左手,还是伸出右手,或者干脆不伸手,而选择抬起腿。动物虽然也有一定的自由度,但远远不及人类,它们的行动大都是被环境规定的。人除了身体动作上的自由度,还有思想上的自由度,也就是意识,即村上说的“大脑觉察到其自身的物理状态”的能力。
身体和思想的自由度使人类区别于其他生命。这既是一种进步,也是人类苦恼的根源。虽然动物也会苦痛,但因为它们没有很高的自由度,虽然苦痛但不苦恼。人的自由,带来了一个黑暗的影子,就是对这种自由的迷茫。有人说,人是一种病症。精神分析给了人类一个定义,直言人是“自由度冗余“的生物。动物在饮食,性,语言,行动,意识等层面的自由度都很有限。这种有限,是成熟的标志。人的幼形成熟=以不成熟的状态成熟,使得人类的外表更接近婴儿时代的大猩猩,并因未成熟而保留了在饮食,性,语言,行动,意识等层面的自由度。这或许是一种病态,同时也给人类带来新的可能性,但这些可能性都建立在一种贯彻人生的不安的代价上。而所谓精神分裂,挑食,失语症,强迫症等各类精神病症,都是各种侧面上的返祖现象,也就是恢复了一部分非自由度。而社会制度的出现,则是人自发取消自由度的尝试。
如果说人的一切苦恼,都来自于思想和身体上的自由,邪教的方法,就是用它的方式填补你思想和身体上自由度带来的空虚,成功把一种虚妄的自由转换成指向性很强的非自由。摆脱邪教的办法,只能通过填补另一种东西进去。讽刺的是,你很难保证新的填充物不是邪教。事实上,每个人的正教都是他人的邪教。或许最安逸的人只有一种:精神病患。
那座城也是一种解脱的尝试,那是一个彻底排除意识=自由度的无心的世界。是无法适应社会的人在内心构筑的栖居场所。然而意识的萌芽终究无法彻底割除,它们仍像癌细胞一样悄无声息地壮大。这些自由的种子,心灵的残渣,被称作“古梦”,被严密地封存在椭圆形的蛋壳里,集中囚禁在一个叫图书馆的地方。而读梦者被带上受伤的眼睛,通过绿色的镜片,尽量去释放和消解那些危险的要素。
经过漫长的岁月,这座用以消解自由的,构筑于我们内心深处的治愈城堡,竟然诞生了自己的生命,构筑了自己的意志与目的,会柔软巧妙地应对状况。这个城镇的住民,到底是把影子排除在外的本体,还是把本体排除在外的影子,也变得不再确切。只有作为循环系统的单角兽,不断被城镇排除体外。
我想起<齐玛蓝>故事里那个不断进化的机器人。他不断进化迭代,自由度不断提高,获得了远远超出人类又能让人类认可的艺术感觉。在他的艺术达到很高的成就之后,他逐渐莫名地被一块小小的蓝色吸引,这块蓝色在他的画作中逐渐占据越来越多的地位,以至于他往后的所有画中都会有一块这样的蓝色,并且这个蓝点在往后的画作里逐渐放大,占据越来越多的空间,直到占据了整个画面!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解,但直到这蓝色里一定隐藏着深邃的意义和艺术的真谛。最后他发现,原来自己的内核是一个水下清扫机器人。他的原本的任务就是清扫泳池墙壁上一块块蓝色的瓷砖。没错,他画作里逐渐放大的蓝色正是瓷砖的颜色!清扫蓝色瓷砖,一块一块,一丝不苟,这个程式化的进程,正是隐藏在他内心深刻意义。他进化出越多的自由度,就离那个核心越远。他当着众人,创造了自己最后一个作品。他将自己片片肢解,停止高级脑的附属功能,停止多余的情绪和运动,只留在那个遍历每块蓝色瓷砖的核心。那里没有快乐,没有悲伤,只有深情的凝视。
人的自由是不安的根源,而人一方面又渴望自由,无疑自由又是人最珍贵的价值。如何解决这个矛盾?这是村上的文学课题,也是现实生活的课题。村上春树的日常作息非常规律,保持早睡早起,每天跑步,除了个别时候出席活动,他上午写作,下午听音乐读书,生活一成不变,几乎可以用单调形容。而他在文学世界里却天马行空,男孩女孩们生活时髦前卫,并一不小心就穿壁入井,进入超现实世界,或平行世界。村上春树的文学是非常自由的,“为了灵魂的自由”。在我看来,这其实是村上解决自由悖论的一种尝试,一种分工实践。他在现实里享受规律带来的快感,就像潜水艇男孩从穿同一件衣服,每天走同样的路线,在同样的时间出现在同样地点的过程中得到慰藉一样。而在文学的平行世界里则肆无忌惮地享受着自由的快乐,这是坚持文学创作对村上的重要意义,从这里自由的两义得到平衡,自由的矛盾得以消解。这是第一层意义。第二层意义,正如村上在新作中对各种二元对立的消解,自由可以变成非自由,非自由可以变成自由,自由和非自由的境界就像影子和本体的境界,已经不再明确。村上曾直言自己不喜欢谷崎润一郎,但他是否在晚年逐渐趋向了一种阴翳美学呢?
精神病患们:
1 你(我的恋人):
一个钢笔品牌赞助的高中征文大赛,我得了第三,你得了第四,颁奖礼上我俩邻座。那年我高二,你高一,我们拿到的奖品都是那个品牌的钢笔。作文的主题是“我的朋友”。我写的我家的猫,你写的你的姥姥。典礼很无聊,我聊起家里养的猫,你说你妹妹猫毛过敏,这是我知道第一个关于你的个人信息。典礼结束时,我从笔记上撕下一页纸,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忐忑地递给你。你把它叠起来,放在了胸口的口袋里。我喜欢上了你,刚好你也喜欢我。我们交换长信,偶尔约在公园见面,那次你迟到了40分钟才来,你开始哭泣,说你偶尔有那样的时候,觉得胸口被绷紧,什么也做不了,就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无法和家人说话,更无法上学,不吃饭,就坐在床沿上,偶尔喝水,严重时能持续几天。… …那之后,你的信中断了。
2 咖啡店的女主人:
北海道札幌出身,和我一样出生在周三。结婚后第十年和丈夫离婚,三十五岁一个人跑到福岛县的小山村,盘下一个阁楼兼作住处的咖啡店。店里的当家甜点是蓝莓小松饼,喜欢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抽一支烟。有一次,我邀请她去我家吃了三种蘑菇的意大利面,喝了白葡萄酒。她说我是元老级的独身专家,她自己是新的独身专家。第二次我邀请她来我家时,她说自己是性冷谈,没有过什么不愉快的经历或心理阴影,不是对性带有偏见,也不是同性恋,但就是对性提不起兴趣。闭店后,我去她的咖啡店做客,喝完红酒后,我亲吻她,发现她的内衣是一种很坚硬的材质。我问她,不难受吗?你的身材也不需要塑形就很美啊。她说只有把自己坚固地包裹起来,才有安全感… …
3 子易辰也:
町立图书馆的老馆长。喜欢戴一顶贝雷帽,上身是正式的男装,下身却喜欢穿裙子和紧身裤袜。据添田说,他年轻时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妻子比他小十岁,是东京山手线圈内长大的女孩,上教会学校,精通法语,一直在一些曾被法国殖民的非洲国家驻日本的大使馆工作。他们生了一个可爱的男孩,但在五岁时骑车不小心被一辆卡车撞死了。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整天像祥林嫂一样诉说自己的苦痛,说要不是自己狗毛过敏,就不会给孩子买一辆自行车代替。如果没有自行车就不会撞死。老公说这一些都是巧合不断叠加的命运,谁也没有办法。一个半月后的大雨天,他的妻子把两根粗壮白皙的大葱放在床上,在河边绑住自己的双脚跳河自尽。那之后子易辰也就开始了这种奇特的打扮… …
4 黄色潜水艇少年:
十五岁,学者综合症患者。喜欢穿一件甲壳虫主题动画电影<黄色潜水艇>的文化卫衣。日常无法与人正常交流,拒绝上学,每天在图书馆阅读大量书籍,不吃午饭,目不转睛盯着书本直到下午三点。父亲认为读书是不健康的活动,严格限制家里的图书数量,但受到图书馆前馆长子易辰也和主理人添田的照顾。喜欢问陌生人的生日,能瞬间说出那是星期几。少年问了我和咖啡店女老板的生日,准确说出我们都是周三出生,而“周三生的宝宝麻烦多。”我到子易辰也的墓石前诉说关于那座城的事,被黄色潜水艇少年偷听到,转天拖添田转交给我一封信,里面只有一张纸,画着那座城的地图。他有将所有细枝末节的信息碎片立体组合并转写成复杂知识的能力,但这个社会并没有提供给他合适的居所,于是他打算去那座城。一个夜晚,他在被母亲反锁的房间里神秘消失。我则做了一个梦,在山上的小屋里找到一个样子和黄色潜水艇少年很像的木偶,它朝我的右耳狠狠咬了一口…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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