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后记开始《城市及其不确定的墙》(the city and its uncertain walls)是村上春树时别六年的新长篇小说,篇幅大概是1200张400字的稿纸。但他本人其实早在1980年就在《文学界》上发表过相同题目的中篇小说(或者说稍微长了一点儿的短篇小说),篇幅大概有150张400字稿纸。对于这部早期中篇小说,从新长篇的后记来看(村上春树几乎从来不为自己的小说撰写后记),他本人在这四十年来可谓是耿耿于怀。现在来看,村上春树并不想发表这部中篇,但当时事与愿违,出于各种缘故,他只能让这部中篇“以完全不成熟的样子”发表,以至于在后来都没有成书刊发。而村上春树的小说基本上全都以单行本的形式再次出版。在后记里,村上春树非常坦诚地承认,作为小说家自己当时刚出道,对于能写什么,还不能写什么还没有足够的自知,而这部中篇却早早地包含了某种对他本人非常重要的要素。然而以他早期的笔力,很遗憾地没能把这种要素充分地表达出来,导致他一直在后悔发表这部中篇。而在后来的写作生涯里,《世界末日与冷酷仙境》算是村上春树与过去阶段性的对决成果(读过新长篇之后很难不注意到两部长篇之间的相似点),但他还是觉得还不够,一直想找到新的视角重新开始。直到2020年,村上春树才感到彻底重写《城市及其不确定的墙》的时机可能终于真要来了,恰好就在这一年的三月,席卷世界的新冠疫情在日本开始肆虐,接下来的三年时间村上春树也几乎没有外出,没有长途旅行,只是天天写作。他本人感到这种状态与新长篇的故事走向也存在某种意义的关联。就这样村上春树再一次回到了那座“城市”,重写了当时的中篇小说。最初完成的其实只是现在新长篇的第一部(也就是全书的前192页),但他发现在这里结束还是不够,因此又续写了第二部(193页至598页)和第三部(599页至655页)。写完三部之后,用他自己的话来讲,村上春树终于感到“长年以来卡在自己喉咙的鱼刺终于被拔掉了”。在后记的最后,村上春树非常坦然地引用了博尔赫斯的话:基本上,一个作家一生所能真挚讲述的故事数量有限,我们能做的也就是用不同的手法,不同的形式来重写这些数量有限的主题(motif)。那么,这个反复重述过程有何意义?村上春树回答说,真实存在于不断移动前进的表象,而不在某个停滞的静止状态。所谓故事的精髓就在于此。(下文开始严重剧透)
这是“你”第一次提到城市。在后来的对话里,“你”向“我”讲述了城市的每一个细节,例如城市被八米高的坚固墙壁围着,城中央有一条蛇形的河流过,河流几乎均等地把城市从南北分开;北侧的墙有唯一的出口,一位强壮的门卫终日守着城门,只在早晨和晚上分别让金黄色的独角兽进出一次。独角兽们白天进入墙内,晚上回到墙外入睡。墙内的居民全都没有影子,而且进入城门的人也都不能带着影子进城,必须由门卫砍掉影子,让影子在墙外自生自灭。谁也不知道城市有多少人口,大部分居民住在城市东北部的职工地区或是西部的官员地区,但两边的居民老死不相往来。城市里既不通电,也不通煤气。人们用油灯取光,也用油烧饭,取暖则用壁炉。有通往水源的自来水道,食物全都自给自足,而且居民平日只吃很少食物,身体已经不需要太多能量。城市也没有管理者,大致上规则都靠人与人的沟通就可以解决。此外,城市里除了独角兽之外没有任何动物。更奇特的是,“你”在二人的谈话里断言:不是“你”的“你”,或者说真正的“你”就在城市里的图书馆工作。听完后,“我”便一直在想,只要能到这座城市,就能得到真正的,心和身体合二为一的“你”,然后“我”就别无他求。在“你”第一次向“我”描述了城市的概况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能再见到“你”,只是收到了“你”的最后一封来信。在信里,“你”再次坦白说在此处的自己只是影子,而且影子通常不能脱离本体存活太久,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寻常。“你”还写道小时候“你”一直在城市生活,但到了三岁的时候本体和影子被迫分离,本体留在城市,影子则被赶到墙外。此后不是父母的父母养育你长大。 虽然去世的母亲和在世的父亲把“你”当作真正的女儿,但你知道这只是错误的幻想而已。终于有一天,“你”不辞而别,“我”无论怎么寻找也没能找到任何痕迹。然后从17岁到45岁,“我”从大学毕业到从事图书流通工作,人生乏善可陈,没有结婚,也没有生子。这段生涯基本上就是典型的村上都市风格,而且贯穿其中的丧失感又与鼓起勇气之前的多崎作似曾相识。但在45岁时,我突然掉进了路边施工时留下的坑洞。然后醒来后发现自己来到了想象中的那座城市。“我”作为外来人在进入城市前被门卫砍下影子,这是“我”进入城市必须要承担的代价。而被砍下的影子外表与“我”一样,也有自主的意识,同样需要饮食,但影子只能留在墙外在门卫的安排下起居生活。然后在在城市里“我”终于遇到了你口中的另一个“你”,城市里没有时间的概念,所有居民都不需要饮食,所以也不需要通过工作来获得报酬。城市为“我”安排的任务就是读梦,梦全部存放在图书馆里,和16岁的“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你”在图书馆帮助“我”读梦,完成一天的工作之后,在傍晚“我”每天都送“你”走回家里。如果“我”愿意,这样的闭环生活将会一直持续下去。但“我”的影子强烈的希望“我”通过城市的水潭回归现实,最终经过计划,“我”和自己的影子站在了潭边。结局就像《世界末日和冷酷仙境》一样,“我”选择继续留在城市,而影子选择跳入水潭,回归到现实。到这里,村上春树结束了第一部的叙事。第二部,回归现实的“我”,在福岛的第二人生,披着黄色潜水艇的少年讲述回到现实的“我”,此时的“我”保留了在城市的记忆,同时也保留了自己的影子。但“我”已经无法继续在东京的公司工作,选择了辞职,然后通过朋友介绍,来到了位于福岛的一座图书馆担任馆长。初来乍到之时,前任馆长子易给了“我”各种关照,但逐渐地“我”发现子易同样是没有影子的人,而且子易对“我”还有想说但还没能说出口的秘密。后来“我”终于发现,在“我”来到福岛之前,子易早已不在人世。子易作为家里的长子,继承了家族的酒造,生前曾经有着美满的家庭生活。但他唯一的孩子在六岁时因车祸不幸身故,妻子悲伤过度在同一年选择自尽。孤家寡人的子易选择卖掉酒造,并将遗留的酒厂改造成图书馆,自己则担任馆长,图书馆的全部经费也全都由自己承担。在去世之后,子易仍以“鬼魂”的样貌出现,指示馆长助理添田选中“我”来接任馆长。“我”在知道子易去世的真相之后,经常来到子易一家人的墓前,一个人单方地与子易聊天。聊天的内容大多是关于“我”在城市的经历,还有城市的样貌。期间“我”发现一位图书馆的常客,身披黄色潜水艇图案外套的少年一直在旁边倾听“我”在墓前对子易说的话。这位少年的家境十分宽裕,但却患有与生俱来的学者综合症(savant syndrome)。无法与人正常地交流的同时却又对看过的书籍过目不忘,还能在头脑里对形成的记忆进行整合。有一天,少年将一幅关于城市的地图托人送给了“我”,地图里呈现的细节与“我”的记忆几乎完全一致。借此机会,少年对“我”说希望“我”能把他带到城市。对于少年的请求,“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在最后一次与子易鬼魂对话时,子易告诉我无需多虑,少年自己前往城市的强烈意愿会自然地把他带到那里。日后少年也确实在家里失踪,有如神隐一般。在第二部的最后,“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来到森林深处的一座木屋,在里面找到了与少年外表一模一样的人偶。人偶呼唤“我”凑到它面前,然后猛地张嘴狠狠地咬了“我”的右耳垂。醒来后“我”发现耳垂既没有痛感,也没有咬痕。在第二天的夜里,“我”恍然穿过了果冻状的不确定的墙,来到一条河流的下游。就在“我”走向上游的路上,“我”发现自己犹如返老还童一般,变得越来越年轻,最后回到了17岁的“我”,并在上游找见了16岁的“你”,重现全书第一章描写两人在河边相聚的场景,而“我”在觉醒之前记得“你”说的唯一一句话是,“你知道吗?我们两个人都只是某个人的影子而已”。第二部至此结束。第三部,在城市的“我”,让心翻越高墙,影子会实实在在地接住“我”第三部篇幅最短,叙事视角重回第一部的结尾,也就是放手让影子回到现实,自己选择留在城市的“我”。“我”每天到图书馆的路上发现了一个披着黄色潜水艇图案外套的少年,而第三部的“我”对这位少年毫无记忆。见到少年后,“我”感觉自己平静的闭环生活出现了变数,而且自己的右耳垂开始发黑作痛,即使是“你”手制的草药也无法治愈。在一天夜里,少年来到“我”的床边,告诉“我”自己只能留在城市担任读梦人的角色,而且只能选择与“我”融为一体,否则就会被门卫作为外来物予以消灭。“我”同意了少年的请求,作为回应少年又咬了“我”的左耳垂,力度足以留下齿痕。醒来后,“我”的右耳垂完全恢复,没有齿痕,两边也都感觉不到痛感。当晚读梦的效率也提高了不少,原先的闭环生活貌似得以恢复。但在当晚的梦里,少年与“我”在属于“我”内心深处的房间里秉烛夜谈,并劝导“我”离开城市回归现实。此时我的心就像春天草原上的野兔一样雀跃不已,少年鼓励我不要担心,只要直白地遵从自己的内心就好,而且在现实里“我”的影子会好好地接住“我”,少年则会留在城市继续担当读梦人的角色。在全书的最后,“我”回想起我想要努力记住的各种情景,抛开所有迷惑,吹灭了眼前的蜡烛,迎来了无比深邃又柔软至极的黑暗。这就是全书的简要剧情。在此想就新长篇的写作结构展开一些论述。村上春树曾经当面称赞保罗·奥斯特的小说“具有很强的音乐感”,奥斯特虽然说自己不会乐器,但却是一直用“作曲”的方式来创作小说。众所周知,村上春树在音乐领域颇有造诣。如果村上春树能从别人的小说里感受到音乐性,那么很自然地可以想象他也会把音乐性代入自己的作品。而在读这部新长篇的过程中,我强烈地感觉到新长篇的三章结构恰好对应古典音乐中的奏鸣曲式(sonata form)。根据罗杰·凯密恩在《听音乐》这部教科书里的总结,奏鸣曲式由三个主要段落构成,依照先后顺序,作曲家首先在呈示部(exposition)展现乐章的主题,而主题(motif)则是一段作为作品基础的旋律;然后是展开部(development),作曲家会用新的方式处理主题;最后是再现部(recapitulation),作曲家在这里回归最初的主题。奏鸣曲式只是一种基本的作曲结构,并不是僵化不变的,相反它更像是“一系列原则,用来加强和统一主题与调性的对比”。这种结构不禁令人联想到村上春树对故事精髓的理解。三、关于村上春树的创作手法,以及读者应当采用怎样的姿态关于创作小说的手法,村上春树曾在不同的场合多次提到,他的小说不是先写完主线梗概之后才开始动笔。他会把浮现在脑海里的某个情景,或是某个想法作为出发点开始创作。然后一边写,一边自由地向前推进这个场景或想法。换句话说,他的文章不是用头脑,而是借助动手写文章这一过程才得以思考完成的。在写小说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故事里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最后的结局也一样不知道。不得不说,这种创作方式与作曲家从一个动机开始写出整篇交响曲的方式颇为相似。例如贝多芬第五交响曲,作曲家从开头众人皆知的三长一短四音符动机开始,写出了长达458个小节的鸿篇巨著。那么,在新长篇里,或许村上春树也把几个特定的主题作为起点,用奏鸣曲式的形式对这些主题进行发展,最终写出了整部小说。那么对于这种类型的小说,读者如果沿用类似阅读理解的分析方法,去解析所谓的“作者在这里想要表达什么”“作者创造这个角色的意图是什么”这些死板的问题,恐怕才是真的与作者的初衷南辕北辙。就像是问贝多芬,你是如何想到那个著名的四音符动机一样。根据史料,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表明贝多芬本人曾透露过那个动机就像是“命运在敲门”,但听的人恐怕都会认同这样的表述的确有其道理。更恰当的读法,或许是尽可能准确的表达在阅读过程中故事本身所引发的共鸣。换句话说,表达的对象是读者如何理解属于自己的哈姆雷特,而不是想象莎士比亚为什么要给哈姆雷特安排死亡的结局。所以,本文需要尽可能地在描述之外避免任何分析性的话语,对于村上春树本人的写作动机和意义避而不语,如维特根斯坦“不可说的只可不说”。但如此一来,为了避免误解式的理解,可选择的写法或视角确实非常有限,结果只能是尽力讲述类似对听音乐的感想,只讲自己的共鸣感。又或者是按照自己的想象,重述新长篇里吸引自己的情节。此外,考虑到村上春树本人也在后记里承认《世界末日与冷酷仙境》与新长篇在处理主题上的重合性,因此本文不可避免地会将两部长篇进行对比。但对于早在1980年发表的短篇《城市及其不确定的墙》,由于作者本人极力想要用新长篇完成替代,所以在下文里不会提到涉及旧中篇的任何内容。四、关于城市写入书名的“城市”自然是小说的核心主题之一。但将它翻译成“城市”其实多少与原文所要表达的含义有所出入。原文使用的日文汉字其实是“街(まち,machi)”,一般用来指都市中的商店街、饮食街或是商业区域,与英文中的“downtown”较为相近。但无论是《世界末日与冷酷仙境》里的“世界末日”,还是新长篇里的“城市”,它们与日常的商业活动毫不相关。然而考虑到村上春树在将书名翻译成英文时明确使用了“the city and its uncertain walls”的译法,那么恐怕还是保留“城市”的译法更符合作者的本意。那么,新长篇的城市给我们带来了什么体验呢?如前所述,在新长篇里重复出现却又有所不同的主题令人联想到奏鸣曲式的作曲/创作方式。而奏鸣曲式的最大的特点就是允许作者在不同的阶段用不同的方式展现同一个主题。对于出现在新长篇第一部里的城市,读过《世界末日与冷酷仙境》的读者想必不会感到陌生。同样围着完美无瑕的墙的城市,同样繁衍生息的独角兽,同样没有书只有古梦的图书馆(但古梦的形态不再是独角兽的头骨,而是巨大的蛋),同样拿着斧子砍人影子的门卫。但在互动关系方面,新长篇与《世界末日与冷酷仙境出现了明显的不同。也就是说,在新长篇里“我”不再是被动地困入城市,而是为了找到“你”主动地来到城市。在《世界末日与冷酷仙境》里,“世界末日”虽然同样由主角的意识创造,但主角是随着剧情的发展被迫进入“世界末日”。而在新长篇里,出现了新的主题,也就是第二人称的“你”。这段17岁的“我”和16岁的“你”奇迹般相遇的情节相对《世界末日与冷酷仙境》来说是新的主题。当然,正如《世界末日与冷酷仙境》里提到的那样,主角失去的一切都可以在“世界末日”里找到,在新长篇里“我”正是出于强烈地找回“你”的愿望,才在45岁以主动的姿态来到城市。而且也在图书馆里遇到还是16岁的“你”,从而心甘情愿地踏上闭环的生活轨迹。需要说明的是,虽然表面上“我”是出于自我强烈的愿望才来到城市。但若从“我”本身的选择来看,在从17岁到45岁的岁月里,除了来到城市恐怕“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与16岁的你分别之后,“我”始终处于强烈的丧失感中,所渡过的人生也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亮点,唯有“你”给我的信件才能在深海似的孤独中带来些许温暖。因此,“我”最终来到城市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必然发生的过程。而对于城市的意义,恐怕只能把它和墙以及分离的影子放在一起才能形成和声。最后在此需要铺垫的是,可以想起在《世界末日与冷酷仙境》的结局,主角之所以不愿意与影子一起回到现实,正是因为主角发现创造世界末日的正是自己,所以主角不能抛下自己的造物。但在新长篇里,黄色潜水艇的少年由于天生患有学者综合症,本人强烈希望替代“我”前往城市继续读梦,承继“我”和“你”通过对话创造的城市。借此,“我”和影子在现实重逢的新结局,或者说与前作不一样的希望终于得以出现。五、关于不确定的墙“不确定的墙”本身是一个非常奇妙的表述,其中蕴含的不确定性恐怕与薛定谔式的不确定没有关联。考虑到它是书名的一部分,所以可能需要更慎重地作出理解。相比影子,小说对墙直接进行的描述其实不多。首先,新长篇里的墙仍然和《世界末日与冷酷仙境》里的墙一样看起来无懈可击。但在新长篇第一部结尾“我”和影子一起逃往水潭准备离开城市的路上,墙这一主题出现了新的变化:它突然横空出现在“我”和影子面前,甚至还有自己的意识,并且用自己的话告诫“我”和影子:你画的地图只是线条而已,没有任何用处。你们也永远不可能穿过墙壁,即使穿过一面,前方还有别的墙壁正在矗立。不管做什么结局都是一样;想跑多远就跑多远,我永远都在那里。在第二部“我”对黄色潜水艇的少年讲述城市的时候也提到了墙,一向沉默寡言的少年此时突然拿出纸笔,写下一句“为了防止疫病”,“我”反问道所有的疫病都有结束的时候,但为什么墙还是永远封锁着城市?作为回应,少年又写下一句“永不结束的疫病”。“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种疫病占据的不是身体,而是灵魂。而少年也肯定了这个结论。最后,“我”总结道,当时掌管墙的人们为了避开外界蔓延的疫病,用高耸的墙把城市彻底围住,不留一丝缝隙。借此建立了外面的人无法进入,里面的人无法出去的坚固体制。而在筑墙的时候恐怕人们还灌注了某种咒术的要素。但在日后某个时期,墙突然开始用自己的意识和力量发挥功用,而且墙的力量已经强大到人力无法控制。此时的墙不仅只是排除所有种类的疫病——包括原先预想影响灵魂的疫病,实际上墙已经重设了城市和居民的存在本身,甚至可以说重新创造了城市,此时的墙已经自我实现了一种具有终局意义,被牢固封锁的体制。在2023年的春夏之交,我相信村上春树写下这些文字与过去三年的经历不无关联。“请控制灵魂对自由的渴望”,这句话怕不是说出了小说里墙的心声。起初墙当然是由人自己筑起,但是人将某种意志,村上春树称之为“咒术”灌入墙体。随着时间的推移,墙逐渐拥有了自己意志和力量,此时原本只是手段的墙仿佛已经成为目的,墙内的人们甚至忘记了当初为什么要筑墙,筑墙又是为了阻挡什么。到了这个阶段,墙已经有能力在每个人的心里对人说:没有任何地图,没有任何边界能够圈住我,你们永远也不可能把我甩在身后,因为即使你们穿过了一面墙,前面永远还有别的墙,不管做什么结局都是一样。显然,此时的墙其实已经深深地扎根在人心里,甚至是每个居民的心里。除非所有人都能摆脱自己内心的墙,否则它将永远圈住自己,同时也让自己圈住他人。我想,所谓墙的不确定,至少可以体现在此处。也就是说,我们永远不知道自己面前还有没有墙,即使努力穿过了眼前这面墙,前面可能也有属于自己的墙,或是别人心里的墙正在等着我们。但是令人惊喜的是,在新长篇的结尾,村上春树为读者展示了墙的另一种不确定。在第三部的结尾,“我”已经被披着黄色潜水艇的少年说服,由他来接替“我”的角色继续在图书馆读梦,维持城市的存续,而“我”将离开城市并回到现实。在“我”表示离开这座被高墙围住的城市绝非易事时,少年却回答说非常简单,只要在房间里蜡烛熄灭之前强烈地许愿,然后一口气吹灭蜡烛即可。在下一个瞬间,“我”就会转移到外面的世界。至于原因,少年解释道,“我”的心就像是飞过天空的鸟,高墙也不会阻碍心的展翅。离开城市不需要像之前那样跳入水潭。而在来到现实之后,“我”的分身将在外面的世界结结实实地接住落下的“我”,“我”只要坚定地相信就可以。最终,“我”确实是这样做的。所以,在新长篇里村上春树暗示我们,墙虽然可能随处不在,而且即使翻越眼前的墙,在前方也还有其他的墙在等着我们。但只要我们相信自己的另一种可能性,相信自己的心有意愿,也有能力翻越高墙,我们的分身总归可以在墙外接住自己,从而重新迎来变化的人生。六、关于本体与影子影子这个主题对各位读者来说想必非常熟悉。在村上春树其他小说里,没有影子的人是一个出现频率很高的主题。例如《世界末日与冷酷仙境》里同样被门卫砍下影子的主角,《海边的卡夫卡》里的中田等等。而且类似于头发变白的人,例如《斯普特尼克恋人》里的敏,就内核来说也与失去影子的人相似。关于影子,其实在2016年村上春树领取安徒生文学奖时所发表的演讲里可以获得一些启发。那篇演讲词的题目就是:拥有影子的意义。在这篇演讲词里,村上春树特别提到了安徒生作品里主题最为阴暗的《影子》。这篇童话(如果还能称之为童话)的主线并不复杂。主人公是一位年轻的学者,他离开故乡的北国,来到南方的异国旅行。因为一些缘故失去了自己的影子。当然他也为此困扰,不过最后培养出新的影子之后,平安地返回了故乡。然而此后,一度失踪的影子却折回来找到了他。过去的影子在获得知识和力量后实现自立,无论财力还是权力都比主人更为强大,换句话说就是立场反转。现在影子反而成为主人,主人成了影子。成为主人后的影子爱上了异国美丽的公主,并因此加冕为王。最后他杀掉了知道自己原先是影子的主人公。影子存活下来赢者通吃,曾经是主人的人类却湮灭无形。作为读者和作者,对于“影子”这个隐喻,村上春树在这篇演讲词里也提到,他自己在写小说,或者说在穿越被称为故事的阴暗通道之时,也遇到过此前未曾遇见的自我,也就是自己的“影子”。对于这样的“影子”,村上春树在创作过程中追求的是尽可能准确生动地做出描述,然后接受它成为自身的一部分。在这一过程中,也不能败给影子的力量。吸收影子,同时保持本体的主体性,想方设法把影子作为自己的一部分组装进体内。在演讲的最后,村上春树提到,不管筑造多么高的墙壁去阻挡侵入者,不管多么激烈地把异类分子从社会中排除出去,不管多么为了自己的方便就去替换历史,这样的行为从结果上看只会损坏、伤害我们自身。你必须克服困难去学会如何与自己的影子共生。必须仔细发现自身内部存在着的阴暗。有时也必须在黑暗的通道里与自己的阴暗面对决。如果不能做到这些,影子最终就会成为更强大的存在翻回身来,在某个夜晚,在你住的房门前抬手敲门说,“哈哈,我回来了。”在过去的《世界末日与冷酷仙境》里,主角的影子只是劝主角说,在世界末日里的人都没有心,所有人的心都被独角兽搬到了墙外,墙内的人只是因为没有心所以才能维持绝对的完全性。而主角在读梦的过程中逐渐地把自己的心一点一点搬到墙外,等到心完全消失之后,主角也就融入到墙内的完全性中,影子也同时彻底消灭。而在新长篇里,影子和本体的对立似乎变得不再那样尖锐,甚至两者可以互相转化,以至于彼此更像是对方的一部分。如前所述,在新长篇第一部描述城市的奇数章节里,影子和“我”被分离开来,最终“我”选择让影子回归现实,而自己决意留在城市继续与“你”一起生活。但在第二部里,回到现实的“影子”与原先神隐的“我”完全没有区别,有着完整的记忆与人格,甚至也拥有自己的影子。只是到第二部的结尾部分,在幻想中的河流旁边,“你”才告诉“我”其实我们都只不过是某人的影子而已。然后在第三部的对话中,这一陈述再次得到确认,虽然值得怀疑。也就是说在第一部里,影子对“我”提出了一种颠覆性的假设:或许在城市里的才是影子,而不是本体,实际上居民也不知道自己只是影子;被放逐到墙外的本体则被灌注了虚伪的记忆,并被动地认为自己只是影子。如此推演,古梦也就是被放逐到墙外的本体仍然遗留在墙内的心之回响。虽然墙内的居民在小时候就被人影分离,但即使本体离开墙内,也会留下心的种子,也就是人的各种感情,“我”的影子认为这些对城市来说反而有害,就像是疫病的种子一样。而读梦就是消解这些遗留的心之回响。或许正是如此,村上春树在新长篇里才为古梦设定了不同的外形,古梦不再是独角兽的头骨,而是天然存放在图书馆里的蛋形物体。显然,这种本体与影子的对立甚至互相转换的方式不同于此前在演讲里提到的光暗对立。对于后者,大可以作为负面人格用荣格心理学里的阴影(shadow)来进行解释,但前者却更像是硬生生将完整的自我剖开,人为地分割得到的部分自我。结合时间停滞的城市以及号称绝不破绽的墙,这里的影子更像是与欲望绑定的自我,只有将这部分自我切割除外,余下的自我才有可能甘于忍受停滞的时间以及永恒的循环。而墙的作用可能在于否定一切欲望乃至想象的存在,使得墙内不变的现状得以维系。七、写在最后那么,有了城市,也有了不确定的墙,加上穿梭其中的“我”和影子,新长篇的结构总算是搭建完成。或许可以说,在新长篇里,村上春树对于这些主题之间的关系给出了相对完整的阐述。“你”在最后一封信里提到,在三岁之前“你”和自己的影子还没有分开,心和身体还是浑然一体。但在三岁那年,不难想象在“你”的生活里显然发生了某种巨大而又猛烈的变故,导致心不再属于身体,影子也被剥离出本体。而留下的本体带着心一直在城市里过着闭环的停滞生活。而本体与影子被高耸又绝无瑕疵的墙壁隔开,跳出故事来看,这些文字当然完全属于幻想。但对于生活遭到某种变故,而随着人生的推移,这种重大的变故几乎必然会降临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而在此时,难道我们不会主动隔绝所有向外生长的欲望和情感,只把自己隔离在一个近似永恒的想象空间里吗?当然,这里的想象空间具体因人而异。对村上春树来说,他为主角和“我”所能想象到的就是世界末日和城市。在那里,主角和“我”可以找回丧失的一切,尽管代价是放弃所有变化的可能。但如果有机会做出这种选择,那些不幸的人将会如何选择?答案恐怕不言而喻。但选择本身就意味着放弃影子,或者放弃本体,总之要放弃聆听并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此时墙会趁虚而入,把你自己和外界彻底隔开。除非你的心重新开始雀跃,怂恿你越过高墙,让外界的影子实实在在地接住你。因此,对于读者来说,我们每个人都会经历类似的丧失感以及寻回过去的需要,那么这部新长篇想必可以引发我们的共鸣,虽然对每个人来说程度各有不同。必须承认,新长篇的阅读感与村上春树此前任何一部小说都不一样。或许这与写作的动机在于与过去的自己对决有关。村上春树并不是想到一个全新的动机去创作新的故事,而是重新面对当年的旧中篇,凭借如今的经历和笔力推倒重来。无论如何,新长篇还是一部值得认真面对的小说。当然,书里会出现很多似曾相识的元素,甚至可能会让读者以为村上春树难道以及江郎才尽,想不出新的点子了吗?但如果仔细读完全文,我想读者不难发现,新长篇可能有着前所未有的积极主调。终究,属于我们个人以及所有人的心将会翻越高墙。参考文献:1.村上春树著,赖明珠译:《世界末日与冷酷仙境》,时报文化出版企业股份有限公司出版,1994年第1版,2011年第41次印刷;2.罗杰·凯密恩著,韩应潮译:《听音乐》,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2018年第1版,2019年第3次印刷。3.扬·斯瓦福德著,韩应潮译:《贝多芬传:磨难与辉煌》,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1版第1次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