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钻进奥斯卡金牌电影人脑洞的地道——《蚁》译后记(蚁)书评-钻石棋牌
一本难以定调的神作
听说我翻译了查理•考夫曼的长篇小说,很多人好奇地让我说说这本书讲了什么。
是啊,这本书讲了什么呢?作为我翻译生涯中篇幅最长的巨著,这本九百多页的小说,成了我在大半年时间里每天早晨的翻译必修课。包括大年初一在内,没有一天间断。对于这样一本陪伴了我如此之久的书,我至今仍然无法用寥寥几句提炼主题,给出一个让各位听后不禁点头称是的“总结”。
若要用现成的名著作比,我觉得这本书堪称卡夫卡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库尔特•冯内古特的,以及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的结•合•体。
不得志的影评人b到佛罗里达做调研,遇到了一位年逾百岁的古怪老人。这位老人用九十年的时间制作出一部长达三个月的定格动画,而b也抱着信仰般的虔诚,用三个月的时间看完了原片。好巧不巧,老人在b观影的三个月中出了意外。为了让全世界看到这部传世杰作,也为了给自己四处碰壁的影评事业找一个突破的契机,b把胶卷搁进卡车的后备箱,想要运回纽约。但卡车意外失火,烧得只剩下一帧画面和电影中的一只木偶道具。作为世界上唯一一个看过这部电影的在世之人,b誓要唤起对电影的记忆,以便重建这部惊天杰作。但为唤起记忆所尝试的稀奇古怪的“疗法”,却让他的意识和潜意识乱成了一锅粥……
够不够跌宕起伏、离奇吊诡?然而这些情节,仅仅为这本书开了个头。
于是,在这本书余下的内容中,考夫曼便带着我们,潜入主人公b的意识和潜意识组成的漩涡之中……而这,又何尝不是考夫曼本人的脑洞。
这是一部无法被拍出的电影。而这,也是考夫曼的创作初衷。
因为情节盘根错节、峰回路转,无法放在电影的框架之中展现,因此,考夫曼才会选择通过长篇小说这样的媒介,铺开这幅野心勃勃的画卷。
一位难以定义的鬼才
与考夫曼电影作品之中的其他主人公一样,b同样孤僻寂寞、内向敏感,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和喜爱。考夫曼本人曾在采访中表示,主人公b并不是他的化身,而是他在现实生活中认识的许多人的集合。话虽如此,但熟悉考夫曼作品的人,都难免从主人公的身上读出作者本人的影子。
抱着成为演员的梦想,大学时,查理•考夫曼来到波士顿学习表演,但无奈自己的敏感和腼腆却在舞台上被无限放大。一年后,他转了学,到纽约大学学习电影制作,转到了幕后。
毕业多年,考夫曼笔耕不辍,却一直无法鼓起勇气搬到洛杉矶去发展事业。他只敢躲在信封和信纸之后,给影视界的名人邮寄自己创作的剧本。无奈,这些剧本几乎全都石沉大海。为了养活自己,他在办公室接过无数电话,还在仓库和面包店打过工。直到三十出头,他才终于下定决心搬到西海岸,并在影视圈找到了一份工作,开始了较为稳定的创作生涯。
2012年,《蚁》的出版方找到考夫曼约书。当时的他正处于项目无法起步的尴尬期,从2008年的后再无新作。那时的好莱坞影视圈专注于制作大片,考夫曼虽然有一部剧本在圈内积攒了一些人气,但制片方却并不想雇他来做导演。
出版方给了考夫曼极大的自由,连这本书的篇幅和主题也没有限定,而这,正是在电影事业上遭遇瓶颈的他所急需的创作出口。就这样,考夫曼把创作的激情全都倾注在这本书中。
现在诸位手中拿到《蚁》的中文版篇幅长达九百多页,而书写如此一本大部头,其实并非考夫曼的本意。可谁知,他一提笔便一发不可收拾,最开始的初稿要比现在更长。编辑看后大惊,极力劝说他删减。但考夫曼删去两百多页(英文版)后,便坚持不能再精减,因为书中的每个情节,都有其独特的作用。
在进行任何形式的创作时,考夫曼并不喜欢事先规划主题。因此在提笔时,他对这本书的主题毫无头绪。既不知道b是谁,也说不出他的故事是何走向。这些问题,他要在写作过程中自己去探索。直到创作到第五年时,他才摸清了故事整体的发展方向。
在动笔时,考夫曼也并未为本书风格定下基调。他先后尝试了使用第三人称和第二人称叙事,直到最后才改为第一人称,用b自己的口吻讲故事,幽默谐谑的风格也由此自然而然地呼之欲出。
这本书从动笔到出版,用了整整八年的时间。期间,由于考夫曼也在为其他影视工作投入精力,因此实际的写作时间大约是五年半。
考夫曼说,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很有纪律的创作者。在这本书创作的最后一个月,他才逐渐摸索到固定的节奏。那时他人在加州,会起个大早,到一家早晨六点半开门的咖啡馆,创作三到四个小时。没有wifi分心的环境,加之急于完成这本书的焦虑,让他能够集中精力高效工作。上午十点左右,他已经写好了十页书稿,带着满足感离开咖啡馆。但他也坦言,在本书创作的其他阶段,他浪费了很多时间,经常受灵感枯竭所扰。
一段“同病相怜”的救赎
在我的翻译生涯中,《蚁》占据着不可取代的地位。九百多页的篇幅,让《蚁》不遑多让地成为了我六十多本译作中的最大部头。而更具深意的是,翻译考夫曼的作品,就如同与一位老友促膝长谈。从、、再到最近的,我总能从他的作品中获得灵感和慰藉。这慰藉如同炎夏的莫吉托气泡冷萃,虽不甜腻厚重,却能直击和安抚心中最燥热的一块。
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表面看来活泼开朗的人,但内心之中,却永远隐藏着一丝孤寂、失落和局促。随着年龄的增长,内心的孤寂愈发膨胀,而我也愈发感觉到浮华寒暄的空虚。踏入电影行业之后,作为制片人的我难免经常出入各种电影节和社交场合。入夜之后,当大多数人兴致勃勃地商量着到哪里吃宵夜或饮酒时,我都会找借口抽身,一个人躲回酒店,让紧绷麻木的灵魂再度恢复知觉。
一直以来,考夫曼本人及其作品中的主人公,都能带给我“同病相怜”的感觉。尤其是和两部电影,更是我翻来覆去观看的“疗伤药”。主人公的自我抨击、在博人喜爱和避世社恐两个矛盾状态之间的自我挣扎,全是我们自身的写照。
2021年7月,我带着有如初恋般的憧憬投入到《蚁》的翻译工作中。然而在拿到稿子的那一瞬间,我便感受到了工程的浩大。篇幅宏大还可以接受,只要愿意投入时间一页一页地翻译,就总有完成的一天。让我头疼的,是书中意境之抽象缥缈,想象之天马行空,以及考夫曼一次次与读者们玩的、连英文编辑都要与他反复确认原意的语言游戏。
翻译这本书的几个月,正值疫情水深火热期间。我身处冬季的南部非洲,室友刚刚搬家,留下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每天清晨起床,由于屋里没有暖气空调,我只能裹起棉被,一头钻进b的潜意识迷宫之中。令人窒息的大环境,前途未卜的不确定,以及窗外因干旱而萧瑟灰黄的景致,虽然磨蚀着我的心灵,也让我更好地进入了b的语境。我仿佛觉得,和b一样,我也成了一个遗世独立的存在,扛着这本沉重的大部头,朝着一个不知在何处的出口挪移。
考夫曼的这本作品,又一次为我的生活带来了色彩。只有考夫曼那盘根错节的脑神经才能想出的无厘头的笑话,想必会引得读者捧腹大笑;而主人公b的触底人生和徘徊于狂妄自大和自我否认之间的独白,也反衬出深藏在许多读者心底阴暗处的恶趣味。考夫曼的作品,一向不以简单直白著称,我也建议大家,对于这本书,最好在通读之后再重温一遍。这样一来,阅读第一遍时无法完全理解的隐喻和呼应便会更加一目了然,阅读的快感也会彰显得更加酣畅淋漓。
考夫曼表示,在这本书后,他很有可能再创作一本(篇幅不这么浩大的)小说。听到他还会动笔,相信很多人都会跟我一样感到欣慰。当今的影视文学作品虽然充斥各处,但很多内容往往让人感觉千篇一律,落入窠臼。每当我在这眼花缭乱之中感到空虚迷茫时,总爱拿出考夫曼的一部电影或一段演讲重温,然后长叹一声:哦,还好,还好有他这样不愿妥协流俗、愿意投入时间细心打磨作品的匠人在。
我们,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