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该如何谈论地狱?(吼猴、驴子与梨)书评-钻石棋牌
这本书应该在扉页上印上这句话:all hope abandon ye who enter here ("来者呀,快将一切希望弃扬。")因为这个看似莫名其妙、非常意识流、故事里面又嵌套着数个故事的故事,本质上是我们时代的《神曲》。更具体一点,是犹太大屠杀——或者任何类似的大屠杀、无论是刚果金、加沙、红色高棉还是什么其他地方或族裔——写入人类历史之后,作为幸存者的人们要如何描述这趟经历。
但丁有维吉尔virgil和贝缇丽彩beatrice作为引路人参观地狱和天国,在马特尔的故事里,引路人已经无法维持人形,因为不同于但丁只是在梦里短暂参观地狱和炼狱,马特尔故事里的“今日但丁”——也就是亲身经历过大屠杀的动物标本制作师是真的在地狱和炼狱中扎扎实实地活了几年。他对地狱的谈论因而必然不同于但丁的游记,他所写的“今日之《神曲》”是从地狱的局内人视角出发,他所感受与试图在故事中重现的恐怖与痛苦也必然超越但丁所能谈论的量级。
从这个视角看,马特尔的雄心壮志相当骇人。他在试图回答这个问题——走出地狱的人要如何谈论这段旅程?
很多人会失声。解离、ptsd、精神分裂、人格分裂……精神医学和神经科学有大量的方法用来解释人脑如何处理巨大的恐怖带来的创伤。
马特尔也提及了这种最常见的自我保护方法,以故事最后的游戏卡片的形式。读者被邀请参与到这个虚构故事里的虚构戏剧之中,面对开放性的问题:
第八个游戏
后来,一切都结束之时,你很抑郁。
你的抑郁吞噬一切,无所不在。
你想逃之夭夭。
你会怎么做?
第十二个游戏
一位医生正在跟你讲话:“这粒药会抹掉你的记忆。你会忘掉所有的痛苦和失落,但同时也会忘掉你的整个过去。”
你会吞下药片吗?
很简单的事实是,遗忘是人脑自我保护的方式之一。只有遗忘,人类才能跨过一次次生存危机以及危机带来的巨大精神创伤,从非洲出发、走过冰封的大陆桥、推着独木舟跃入茫茫无际的海洋、凭着非理性的信仰孤注一掷、破釜沉舟地探索出活下去的方法。
有人拒绝遗忘——出于良心、出于对惨死于地狱里被恐怖吞噬的人们的道德责任,自动背负起人类的十字架,哪怕深知这种沉重会要了自己的命。比如普里莫·莱维,比如无数从集中营中活下来却失去了所有家人和所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的人们。他们向自己的太阳穴举起的手枪,是这种恐怖的力量之强大、之摧枯拉朽的证明。
跟这种恐怖的记忆伴生,尚且是无法做到的事情。谈何谈论这种恐怖?
第九个游戏
后来,一切都结束之时,你见到了上帝。
你会对上帝说什么?
第十个游戏
后来,一切都结束之时,你无意中听到一个笑话。
笑点一出,听众全都笑岔了气,
用手捂着嘴巴,
发出一阵狂笑。
那个笑话讲的是你的痛苦和失落。
你会作何反应?
在被地狱击碎但幸存之后讲述地狱。马特尔给自己找了个很难的雄心壮志。
他落实这种雄心壮志的策略也相当合理——面对如此近距离(过去还不到一个世纪)的巨大恐怖、足以击碎人类一切原以为坚固的东西的恐怖,只能间接地谈论。就像《哈利波特》里的赫敏一样,通过手里的小镜子间接地看到蛇怪的眼睛而被石化,因为直面恐怖、直视恐怖的双眼是不明智的,它会吞噬任何一个自以为足够强壮的灵魂。
间接谈论,因此马特尔的叙述从小说家亨利开始,从他收到一个内含奇怪剧本的邮包开始,这是对我们和叙述者的第一层保护、第一次折射。剧本由故事里的虚构人物、动物标本师写出,这是第二层保护、第二次折射。剧本的主角甚至都不是人,而是被人类虐待折磨、面临崩溃和灭绝的野生动物,即维吉尔virgil和贝缇丽彩beatrice,它们一个是吼猴,一个是驴,这是第三层保护、第三次折射。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以动物代替人、通过三次折射来谈论恐怖的设定非常合理。以动物取代人来讲述恐怖经历,是人类大脑天然具备的自我保护机制,也是心理投射,类似于通过地上的水洼的折射而看见蛇怪的眼睛——那是与死亡擦肩而过、与死亡同时在场而幸存的唯一办法。剧本也从侧面证实了这个逻辑——剧本里除了两个动物之外还有一具尸体,这两个动物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古斯塔夫,而这场巨大的恐怖显然并没有放过他。显然,深渊吞噬一切望向深渊的意识。
由动物之口说出的人的地狱也给这个“当代《神曲》”故事赋予了更多的可能性供读者联想和解读。比如环境正义就是最简单直白的方向。当我们仅把眼光投向人类这个物种之内时,我们看见的摧枯拉朽的恐怖是人对人的碾压、虐杀、凌辱、毁灭。如果跳出人类中心主义和物种沙文主义,把人类的傲慢收起来、把人类作为地球上跟其他物种平等的物种看待,我们就会看到地球范围内物种与物种之间的碾压、虐杀、凌辱、毁灭。当然也可以看得更远,比如银河及宇宙里的黑暗森林。
马特尔在书的最后给读者提供了最后一个游戏——第十三个游戏,是一个空白的填空题。
文字隐隐复现于墙上——all hope abandon ye who enter here ("来者呀,快将一切希望弃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