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畸人(我想,没那么糟)书评-钻石棋牌
这本《我叫露西·巴顿》的续集总让我想起舍伍德·安德森的《小镇畸人》,但比起《小镇畸人》更加温暖、更充溢同理心,写作的视角带有自述“我们”的温度与认同,而不是窥私“他们”的旁观和评头论足。
伊丽莎白·斯特劳特用人物作为经纬线编织起一个小镇,每个故事里的人都在别人的故事里客串出演。人与人相互影响、相互交往、相互伤害、相互支持,有时陌路、有时交集。这种像织毯子一样的写法呈现出一个5d小镇,互为经纬的不仅是人物和他们之间的交往,还有线性的时间分割出的过去与现在、童年与暮年、创伤与后续。
这种写法让这本书让我想起《星际穿越》里小女主角墨菲的房间——来自更高维度的智慧生物在这里制造了一个超越线性时间的时空盒子、然后把她的父亲、带领全人类冲破奇点的男主角扔进去,好让他顿悟出用爱向女儿传输宇宙顶级秘密信号的方式。
伊丽莎白·斯特劳特也造了这么一个空间,我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星际穿越》里的男主角、被从黑洞里捞出来之后在这个5d时空盒子里飘来飘去,每一个人物从过去到将来的每一个时刻都一字排开、像弦一样任我拣选、回顾、交叉比较。从这个角度说,伊丽莎白·斯特劳特的写作是突破性的——从二维的纸面超越了时空、甚至是线性时空的限制、到达了更高维度的地方。
舍伍德·安德森的《小镇畸人》用了类似的方法写作,但很少让我愿意去回顾其他人物、去主动追溯人物与人物在某个时间点上的交互。安德森的小镇让我觉得寒冷和僵硬、像《雪国列车》里那个火车的一个车厢、所有人都被困在里面、搁浅在世界之外,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样了。而斯特劳特的时空盒子则充满弹性,并且因露西·巴顿从外面世界的回归而展现出来去自由的特性。这个小镇、这个充满弹性的时空盒子因此而让我感到温暖和安全——虽然这个小镇的故事本身充满了痛苦和无奈,充满了无法正常运转的家庭中流离失所的孩子,充满了困锁于贫穷和代际传递的创伤之中、以僵硬姿态活下去而牺牲了一切柔软情感成为非自愿的行尸走肉的人们。
这本书的书评基本上都一面倒地在强调痛苦中能开出希望之花。奇怪的是我完全感受不到这种希望之光。一直到这本书的倒数第二页,我都在狐疑“我想,没那么糟”这个名字到底是从哪来的。我对斯特劳特的写作的喜爱始终来自于她对于痛苦和挣扎的了解,我几乎能感到她跟我在一起静默地微笑——我们都能使用这个世界背光之处的语言,这种语言只有童年痛苦和创伤的幸存者能听懂和诉说,只有阴暗爬行的生物能在没有光的墙角里习得。
来自阳光和幸福的人是无法听懂这种语言的,正如阴翳只会让无光之地的生物感到舒适,哪怕这种舒适来自于“熟悉的恶魔总好过未知的天使”的惯性、解离和放弃挣扎之后的死的沉寂。说“生活没有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糟”的人应该是站在有光的地方说这句话的,光的世界住民会很自然地寻找光——哪怕是在最黑暗的地方。而阴翳角落的爬行动物则是因阴翳本身而感到熟悉。
不是“每一个表面光鲜的家庭背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不堪”,而是在这个世界,“每一个家庭都必然不堪,问题只是这种不堪藏得有多深、是否被某种外在的环境所激发,还是幸运地不需要被激发”而已。黑夜赋予的黑色的眼睛,首先看到的也是黑暗——痛苦的、不会将之美化的、但却因熟悉而感到奇怪的安全感(虽然它明明一直在伤害自己、让自己濒死和破碎)。
来自这两种世界的人哪怕成为最亲密的伴侣和朋友,依然会在谈论这种痛苦时失去共同的语言——就好像一个没有吃过梨的人,再怎么听别人给ta描述梨子的特点,也不可能理解这种水果的口感:
生活让艾贝尔感到困惑的是,一个人可以忘记很多事,却仍然无法摆脱它们——就像幻肢一样,他想。因为他再也不能坦诚地说出,在垃圾箱里找到食物时是什么感受。可能是快乐——当他找到一大块能被刮干净的牛排时。一切都变得特别实际,多年以后他告诉了他的妻子。接踵而至的是她不加掩饰的厌恶:你不觉得可耻吗?他的回答——理解——是如此直接,甚至当她还在说话时他就想到了:噢,你从来没有挨过饿,伊莲。他没有说出口。但当他的妻子问他那个问题时,他确实感到了羞耻。他的确很羞耻。她要求他永远不要和孩子们说,他们的父亲曾经穷到在垃圾箱里找吃的。
只有“小镇畸人”能听懂另一个“小镇畸人”在说什么,这是这本书存在的前提,是书里的人物之所以可以像经纬线那样互相连接的原因。“小镇畸人”的体验是把他们串联在一起的东西,就好像引力是唯一能穿越时间的东西。
这个洞察是我对生命最本质的观察之一,是我在被问很多问题时笑一笑却要在头脑里压制住很多腐烂的记忆和cptsd的日常体验,是我被生活教会“不足与他人道”的生存经验,也是“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的血淋淋的教训。
斯特劳特把这一点写了出来,好像一道闪电、一个神启,突然劈开了一个封闭的世界,于是一个“小镇畸人”跟另一个“小镇畸人”彼此看见。
anything is possile真是“我想,没那么糟”吗?我从这句话里读出来的黑暗远远多过光明,因为斯特劳特并没有明说anthing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而对阴暗爬行的物种来说,黑暗是常态而非光明。这也是为什么艾贝尔哪怕富可敌国、至死也还是那个从垃圾箱里掏东西吃的小男孩,而只有甜蜜的死亡能终于让他解脱,让他终于说出“一切皆有可能”——如果是死亡让可能出现,那么生命自然是没有可能的煎熬,正如这本书里的每一个故事一次又一次地验证——逃走的、鼓起勇气回来然后再次崩溃逃走;沉默的、鼓起勇气谈及然后回归沉默;改头换面的、在某些瞬间原形毕露然后继续挣扎着改头换面……
一切皆有可能,然而畸人的世界到最后也只有畸人,直到死亡来解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