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的、刀刀见肉的写作 | 已经很久没有这种阅读体验了(无尽与有限)书评-钻石棋牌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这本书一出我就买了,一拿到就读完了,而且是一口气读完,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阅读体验。翻到最后,我喘出一口很长的气,试图回顾:我惊讶于薄薄的这样一本小册子居然讲了这么多的东西!它们所牵扯和能够延展的议题,其厚度与深度,都让我觉得荞麦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中国的上野千鹤子,而且她的笔触还有一种韩炳哲式的锐利,短小精悍又层层铺排,将朴素真实的生活体验点兵点将地驱向省思的视野中去。她的记录实在是太「真」了,我拿给身边的女性朋友看,她们翻上两页就开始苦笑着点头。荞麦写得那么冷静,载满智识的沉思与发问,便更让人头皮发麻。有不少段落我读得止不住流泪,也有很多地方完全点燃了我或愤怒、或沉重、或冷谑的情感体验。
我想说一句,买这本实体书对我本人而言称得上是个勇敢的选择。一直以来我的习惯是:凡是牵扯到女性主义、女权议题的作品都只读电子版。我很抵触在自己的书架上看到这么沉重的书,它们像一道道粉红色的伤口,并正与我息息相关。但是那天看到荞麦推出了这本,敲中了那个我们总是在思考的问题,这一问题在书中也被她精准地描述出来了:
「我们这些人,都在30多岁时手上有了点钱,有了点事业,有了点掌握人生的感觉。男人运动、创业、买新款汽车和电子产品、搞外遇……女人眉头紧锁,聆听着来自生命的最大危险:生,还是不生?」
我想为自己做长期的生活规划,因为我意识到,到目前为止,我人生经历中的每一次“不如意”,基本上都来自于前期的信息空白,都来自于上一阶段对下一阶段太缺乏了解和认识、总是停留在机械的想象与模糊的恐惧当中。我总结出来,要想清理掉生活的「失权感」,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多打听,勤打听,深入地打听。
所以我来向荞麦老师打听了。我觉得我应该看看,一位我高度认可并且也与之很相似的女性,她怎样做和想。
「我们这群女人中没有早婚早育的,都拖到不能再拖,拖到同学家的孩子都已经上了初中,然后在某个时间段,可以说是一次大型的分道扬镳:一部分去了那边,一部分去了这。那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完成的。」
不言自明,“我们这群女人”指的是拥有自己事业的、热爱阅读与思考的、有较高的认知水平与生活展望的女性,她们的社会标签一般是“职场女人”、“高知分子”、“文艺女青年”。荞麦老师是70后,在她的年代,这批人只占社会的很小很小一部分。她们看着其他国家(*此处应该专指发达国家)的同龄人,发现那些30 的女人过得轻松快乐,而她们似乎只能拥有一种“圈地自萌”的生活,她们所搭建的理想国和大环境格格不入。
“这群女人”要么是家境优渥,要么想必是从小就很优秀的。16岁的时候,荞麦在一所重点中学里读书,班里的女孩躺在操场上聊天,她们都是有雄心壮志的、对未来充满幻想的人,「那天不知道是谁忽然问:“你们以后会生孩子吗?”我躺在草坪上,看着天空,对这个问题感到匪夷所思,说:“怎么可能?”所有人都笑了,觉得非常荒谬。一切离我们那么遥远,那么不可想象。就像天边的浮云。」
人们受到的教育看起来似乎没区别。男孩女孩们读一样的课本,都被鼓励好好学习,有关未来的期许,还算均匀地播撒在少年人心间。女孩同样也以一个完整独立个体的视角去看待自己的生命,想来这是人类近一百多年才有的新鲜事。
女权主义领袖格洛丽亚·斯泰纳姆77岁的时候回顾说:“在我年轻的时候,我觉得反正要结婚,所以从不做打算,做什么都像是临时为之。我总觉得将来的丈夫和孩子才是我对未来的打算。而我五十岁之后终于开始存钱了……”而现在的女孩们,大概率不会有这种“临时为之”的潜意识烙印,然而,在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人生路上,必将出现那个怎么选都像是陷阱的问题。
我想,16岁的少女们想不到自己会当妈妈,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我们就没怎么见到过什么「让人憧憬的母亲形象」。少年人都是根据心爱的形象和画面来自我代入的。荞麦在《酷妈妈》这篇里三两笔就勾勒出了我们有关妈妈的刻板印象:「奉献、没有自我、啰嗦、总带着模糊的笑容」。女孩们当然不乐意变成这样,你很少会听到一个女生说想成为妈妈那样的人,正如同她竭力避免嫁给一个像她父亲那样的人。
在浓厚的共识之中,荞麦从“我们这群女人”当中站出来,对读者说话了。虽然我和她相差近二十岁,但她那些敏感的心性,我自认为完全能理解:最终选择生孩子感觉就好像是对什么东西认输了、她无比讨厌被称作“宝妈”、她想做那种别人都猜不出她有孩子的母亲、她妄图在育儿的生活中保持自我的空间、她得意于自己有着很多女人都羡慕的能让伴侣去做全职爸爸的能力和实力,但又深深意识到她绝无可能清爽地从母职当中脱身。
这样盘点,可能会呈现出一种“女性知识分子一点责任都不想负”的错觉。她们的“自我”存在感很强,而孕育从一开始就是一种被异物占据的体验。但从书中来看,荞麦做的可以说比绝大多数家长都要好——好上太多了。正是因为她是典型的思考者,她对所有的育儿行为都有着超乎寻常的自我觉察。她踩过一些太过殚精竭虑导致的坑,犯过一些新手家长难免的错误,但她在用全力去爱孩子,同时尽力地尊重孩子。
荞麦一直认为自己不喜欢小孩,她惊讶于生育完成之后,刻在人类基因里的天性是如此不可撼动,她第一次体验到那种身不由己的、竟可以为另一个人去死的爱。激素的作用会这样深刻地改变一个人。她以为自己在孩子18岁之前都不会怎么去晒孩子照片的,但小孩才几个月的时候她就忍不住了。我想起papi酱也在短视频里说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变化,简直是一模一样。
这种爱还会延伸和扩容,在生育之后,荞麦重新理解了她和这个世界的关系,真正去从弱者的角度观察生活(如果你想设身处地地体谅孩子,你就不得不进入“弱者的世界”),她还发现当别的小朋友遇到困难时,她已经非常自然地去提供“一个母亲的安慰和帮助”。读到那儿时,我被打动了,那种东西很古老,也许来自部落中女性们相互支持的系统,也许来自别的什么;它造出了一种让凡人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神性的契机。
书写母爱的段落是全书中最明亮美丽的部分。当母爱作为文学主题时,我们头脑中的信息其实是很陈旧的,几乎还停留在“慈母手中线”的那个「父权时代的母爱」阶段。如今的母爱似乎更复杂,或许它一直就是复杂的,只是现在才被更多地书写;就像生育从来就是疼痛的、惊悚的,只是最近才经常有人去说。
「让女人感到惊恐的除了母职的艰难之外,还因为“成为妈妈”有着吞噬一切的力量。有人早就说过:“并非婴儿的啼哭,而是他们太多的欢笑,让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以及,“妈妈对孩子的爱可能会让她们忘记自己曾经热爱的一切”。也就是说,并非完全是麻烦、辛苦、责任这些东西让女性抗拒成为妈妈,成为妈妈的欢愉一样让人感到不安:那种欢愉是真实的吗?它会不会替代我们本身的欢愉?
当一个妈妈在朋友圈不断讲述育儿的乐趣,晒孩子的照片、作业和成果时,甚至比她抱怨育儿更让别的女性感到一种内心的拒绝:“我不要成为这样的女人。”」
我相信,这样「对欢愉的警惕」,一定在她人生的前半程就多多少少浮现过了。但它从来没有这么水漫金山似的向人包围而来。
「对欢愉的警惕」也是件非常非常“知识分子”的行为,在人类社会的漫长历史中,“非理性人”是不会有这么多“溢出的省思”的,但现在的年轻人,年轻的女孩们,有一种泛知识分子化的趋势。她们高度重视自己的独立属性,鉴别生活中自己被客体化的不公现象。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都变成了那个需要“一间自己的房间”的女作家。
但是读完这本小书,我也对世界有了更多的尊重。有些女人,把自己的网名起成“天天妈妈”、“萱萱妈妈”,这代女孩们不喜欢这样的叫法,因为这看上去让人忧虑:女人母职的属性吞没了作为独立个体的存在;我们就难以想象一位“天道酬勤”、“宁静致远”起网名时也把“萱萱爸爸”作为备选项。但读到荞麦老师写出那种巨大的爱与亲密,写女人选择生育有时会出于这样一种欲望——“和一个自己创造的人发展出一段前所未有的关系”;我意识到,那样起网名的女人,其实也含有把孩子当成了自己唯一最好作品的用意。孕育一个孩子是没有人会给她颁发功勋的伟大战役,把孩子当做自己最好的作品,也许并不应该受到这么不友好的质疑。
荞麦的母亲在“传统角色”和“感到不服气”之间挣扎了一辈子,她不仅想让女儿成为一个幸福的人,还要她成为“幸福/完整的女人”,尽管她完全知道这背后的代价。荞麦的妈妈一直在催生,她甚至掐着女婿的大腿,质问他为什么不和荞麦要小孩(读到这样的描写真是觉得恐怖)。荞麦与母亲经历了漫长的拉锯战,在她生育之后关系终于缓和。而也只有母亲,看到婴儿的胳膊处有淤青,便知道女儿生产一定受了苦——只有妈妈会想到、会理解。这就是病态的东亚母女关系。
荞麦学着「历史地」看待母亲,看到母亲身处的时空位置的局限性。她将母亲身上的暗面都理解为时代的疮疤。她会告诉母亲:“你是很聪明的女人,不要那样说话。”妈妈感到惊讶和不好意思,然后渐渐的,真的不再口吐恶言。
荞麦一直是一位厉害的两性权力世界的观察者。她生了一个男孩,这对她来说应该是棘手的。如果你生的是一个女儿,你实在是很有的发挥,去向她传授你多年的经验,怎样提防这个世界,怎么去争取权益,如何让自己舒服。但养育男孩始于空白。她当然希望培养出一位具有平权意识、免于沦为父权社会牺牲品和加害者的男性,这一段让我非常感动:
「被传统性别观念影响的妈妈们,很容易陷入一种情感陷阱:经常将女儿视为“以后的闺密”,将儿子视为“理想的男人”去培养。妈妈们希望与女儿们建立一种深刻的情感关系,她们喜欢女儿对自己的依赖,有时她们甚至希望女儿来倾听和理解自己的心事和烦恼。她们期待儿子可以“照顾”和“保护”自己,至少是拿出这种姿态。她们这样期待孩子的时候,完全忘记了他们只是孩子,女儿本不必承担妈妈的情感需求,儿子也无须提供一种“男性保护的幻觉”。 孩子就只是孩子而已。但父母要去单纯地面对“孩子”本身这件事太难了,因为父母也总是被社会性别围绕着。」
荞麦当然不会用男子气概绑架儿子;她允许他自由地探索世界,他可以过家家也可以玩火车头玩具,他被培养得对情绪很敏锐,能顺利地表达自己的需求。但社会环境如此,总有一些男性用他们固有的毒性价值观去干涉别人的养育(“男子汉哭什么哭”)。看到这里真让人沮丧,即便我们有那么良好的愿望,也没办法全面屏蔽外界的负面影响,那是旧世界烙在人们潜意识中的铭印。
书中最让我感到尖锐和沉重的部分是荞麦写与丈夫共同育儿。荞麦生产之后,她的丈夫做了全职爸爸,荞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享受着双重的喜悦:一是能从部分的母职中解放出来,二是享受人们对于她家这位“男妈妈”的称赞;这种情况,女性当然觉得脸上有光。可荞麦意识到,这种沾沾自喜本身是有问题的,而不等她好好品味这份自喜,无边无际的职责又重新把她包围。
一件小事足以说明:为了让孩子能和小区里的孩子一起玩,荞麦只好去加那些妈妈和奶奶们的微信,并凑在一起聊天,这份职责,是爸爸很难替代的,因为大部分养育者都是女性,正如公共场所只有“母婴室”没有“父婴室”。并且,荞麦是这个家的大脑,一刻不停地在留意升学、健康等等方面的信息,丈夫更像一个无忧无虑、因专注而得以放松的执行者;我们都知道,大脑是全身最耗能的器官。两个人不可避免地争吵,他们都筋疲力尽,结果就是二人都觉得自己过得“还不如一个普通男人”,这正是性别角色转换中的矛盾。女性是如此的敏感,她感到丈夫的那些付出总是在呼唤她的感激(我非常懂得那种下意识的“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好像还是觉得那些事是我的责任”的感觉),并且,一旦让男方参与家庭劳动,女方要付出的情绪劳动也会几何倍地增加。
荞麦写,带儿子出门,丈夫给准备了三顶帽子,分别适配不同场景的保暖需求。这个细节很能说明她丈夫在生活上做得不错。但随着荞麦深入地陈列,我发现女性实在是容易陷入“这样是不是太over了”“是不是已经够好了”的自我洗刷。我们可以以0为坐标,去丈量目前的成就,但这些成就之所以出现,是因为我们有一个不满于现状的愿景;比起那个愿景,总是还有很远很远的路要走。
最后,书中值得被摘出来讲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这篇书评挂一漏万。祝荞麦老师大卖。